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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头带着憨态可掬的笑,静静地亲吻着哈米尔的胳膊肘。哈米尔曾经很盼望战争。最早是为了和伙伴们争论到底是自己叔叔更厉害还是南边的黑狼更厉害,他崇拜的哲勒叔叔一定是战无不胜的那个,所以他想要许多战役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后来则是希望战争能替他杀死哲勒,让他来当汗王,他会证明自己比黑狼和白狼都要强。不不不,苍狼先祖。哈米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的祈祷呐喊。这不是我想要的战争,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战争。难道这就是您对我总是妄想着斗争和复仇的惩罚么?是因为我这些恶毒的念头,您才要将米莲夺走吗?如果我说我错了,我后悔了,您能降下神威,将这一切结束,把米莲还回来吗?为什么天还没有亮?米莲说天亮了他才可以出去。哈米尔蜷缩在床底,手掌的皮肉不知何时已被他的牙齿钻破,他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为什么天还没有亮?米莲说只有夜晚时人才会做梦。是的,他只是刚刚从翱翔的梦里坠落到深渊,在深渊里又经历了一个噩梦。等天亮了,醒来时他又能见到米莲,看着女人一边抱怨他是头小懒猪一边给他端上香甜的牛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听见人群的声音的,也不知道末羯人的声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图戎人的声音又是什么时候重新出现的。男孩对外界的感官只剩下了视觉这一个东西。他眼珠恒久凝滞着,视线只固定在那一只半伸进帐中的手上。仿佛过了一个月一年一亘古之久,那只手的食指尖终于跃上了一点亮白的光。天亮了。57收拾残局的图戎武士在挨家挨户进帐寻活人时发现了在床底的哈米尔,男人们把毫无反应的他抱起,走了很远,送到了一个怀抱里。这个怀抱冷而硬,毫无舒适可言。哈米尔低垂的额头碰触到了冰凉的甲胄,上面还沾着得用手指甲才能抠掉的血渍。一只大手梳厘过男孩的发辫,又抚摸了他的脸,指腹的粗糙血污在他的颊侧留下了三道灰红的印子。哈米尔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上布满疲倦与沉默,可仆仆风尘依旧不损这人五官的俊美——是他曾经咬着牙发誓要杀死的仇人,也是他曾经视如天神偶像的亲人。“没事了。”他的叔叔这么对他说道。这是个不温暖的怀抱,也是不柔软的手指,哈米尔却觉得比幼时的摇篮,母亲的爱抚来得更安全而宁适。男孩终于嚎啕大哭起来。58哲勒解下头盔挂在马鞍旁,将被汗濡湿的的鬓发撩到耳后,哈米尔还揪着他的领子,哭得直打嗝,男人叹了口气:“行了……我让人把你送回去。”哈米尔用力摇头,两道鼻涕顺着下巴流在了前襟,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我不回去。”他瘪着嘴拒绝了。“我答应过兰妮伽,要照顾好你,要是你昨晚出了什么事,你母亲在天上的魂灵一定会飞下来啄瞎我的眼睛。”哲勒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哈米尔的双肩,让手下接了过去,将男孩放在地上,“回去。”提及兰妮伽,哈米尔的鼻尖酸得发疼。但他依旧直楞楞站着不肯回去,哲勒再不多废口舌劝他,转头便要拨马离开,哈米尔一时着急,扑过去就要抱对方踩在马镫上的靴子,白电稍往旁边一侧身,他抓了个空,扑通一声趴在地上。这一跤摔得动静不小,哲勒终于勒住白电,停了下来。“不……让我留下来。”哈米尔手脚扑腾,他已经被武士拎住了后领子,整个人半悬在空中,男孩涨红了脸,不禁脱口而出,“哲勒叔叔……”他从兰妮伽去世之后,就再没这么称呼过哲勒了。青年一时间目光复杂而无奈,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下了马,找人取了一碗酒过来。“站稳了。”他对哈米尔说。男孩不明所以,他才要抬头,迎面一道冰凉的液体倒了下来。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液体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是酒。哲勒把碗中剩下的酒递给哈米尔,“喝了吧。只有今天我把你当个成年人,如果一会开战时你的眼睛敢闭上,我也会马上叫人把你送回世子金帐。”酒是成年男人才会喝的烈酒,辛辣灼灼,全然不同于他宴会时偷尝的甜美果酒,入口的瞬间几乎能烧穿男孩脆弱的咽喉,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但他还记得哲勒的话,纵是咳嗽,他也用力睁大了眼睛,眼眶晕着一圈通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哭的。哈米尔好容易止住了咳,他把空了的酒碗朝哲勒亮一亮,原本清亮的嗓子此时变得有些嘶哑,口气里却带着雀跃:“怎么样?”哲勒看着他。男孩褪去软弱后的倔强瞳孔像极了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像极了五年前的一个人。想到那个人,哲勒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很好。桑敦,去给世子牵匹马,再给他一把刀。”此时天空已从微熹化作初晨,原本蒙在苍穹的一层灰色的薄纱也慢慢褪下,露出夏日里不变的碧空万里来。天气晴朗原野开阔,哲勒安顿好哈米尔之后,便跟半夜赶来的赫扎帕拉去营地附近的高地上看看情况。昨夜哲勒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两个时辰,末羯人措手不及,被他从侧翼杀了个正着,左冀骑兵损失大半,不得不在天亮前往后撤了近十里。此时远方的军队一直没有动静,像是一只昨夜被哲勒斩了尾巴的黑狼,需要舔舐伤口的时间。哲勒眺望半晌,咂了下舌。“有什么问题吗,吾王?”“人数不对。”赫扎帕拉顺着哲勒的视线往远处望,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远方乌泱泱一片的连绵黑点,完全不能明白哲勒从哪里看得出人数,又从哪里看得出不对来。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哲勒是王,他只能做千骑的原因。赫扎帕拉在内心安慰自己。“末羯的主战场绝不在这里,他们是鬣狗,王帐是雄狮,只要能咬住狮子的后腿,叫狮子不能往前走,就算末羯赢。”哲勒又环顾一圈,口吻笃定,“我大概能猜出墨桑的算盘——先抢占了夏场,等那头打扫干净再和这边的鬣狗两股夹击,让图戎彻底灭在去夏场的路上。”赫扎帕拉不是思维敏捷的人,他愣了愣才明白哲勒是什么意思,他皱眉担忧:“您的意思是……夏场那边人更多?那、那穆玛喇能撑得住吗?用不用再多派点人过去?”哲勒的马鞭轻轻抚过掌心,摇了摇头,“不用。烈狼骑早已赶去支援,他们的统领算算时辰,今天也该到了。”“烈狼统领……阿明?”赫扎帕拉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吾王,容我说一句。我晓得阿明厉害,他是金帐武士,一个人的身手能顶一百个战士,脑子也好,认得那么多字,玛鲁没准都没他懂得多。可他年纪还那么小,也是从没打过仗的,会不会……”“我相信他。”哲勒说道,他眼帘微垂,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如果王不信任与自己起过血誓的人,那他也没资格当王了。他答应过我,所以我当然无条件的信任他。”“您信任他会凯旋归来,他答应您带回胜利么?”赫扎帕拉笑着问道。哲勒模糊的扬了扬嘴角,没有回答。此时二人身后有一名武士赶了过来,告诉他俩队伍已经整备完毕,随时都可以发起进攻,图戎年轻的汗王将马鞭插回腰间,“回去吧,不把这一群鬣狗解决,也没空去想更前头黑狼的事。”等图戎汗王回到营地时,空出来的地面上已经站满了昨夜召集的民兵和豺狗营与突狼骑的精锐武士。哲勒迈步走上高台,视线从每一个人的面孔扫过,男人们脸上带着焦躁与昨夜未散的惊慌,但人人手上都紧握着武器。这是哲勒的子民,也是哲勒即将出鞘的刀。“都看到前头的末羯人了吗?”哲勒声音不算洪亮,但他开口时,自有一股让四野安静的力量,“就算现在看不到,昨夜也该看到了。”人们都有些羞愧,随即涌起替代的便是愤怒。“今天,末羯人还没有离开,他们就在前头十里,而你们的妻子和儿女,就在你们身后一里。”哲勒用刀鞘指一指自己身后的漫漫营帐,“你们往后退一步,末羯人就离你们的妻子儿女更进一步,告诉我,退不退?”“不退!”“不退!”“从三百年前赤云王贺拉图巴罕之后,句芒草场一直都是图戎的领地,这是春神对图戎独有的眷顾与赐福。你们的祖先在这里生活,死去,将来你们的孩子也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死去。现在还有一批末羯人,已经抢了我们百里之外的夏场,告诉我,让不让?”“不让!”“不让!”“不让!”哲勒注视着高台下的人群,没有再从任何一个男人脸上看到焦躁惊慌亦或是羞愧。他终于拔刀出鞘。所有人都将刀举了起来,刀丛林立,刃尖直指苍穹。高台上的青年腰背比他的刀锋更笔直,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宛如被苍狼附身的荒原天神——他即将取代他的父亲穆泰里成为图戎新的崇拜,新的信仰。“握紧你们的刀,攥牢你们的缰绳,就是死,也要死在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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